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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类感情(第3页)

叶天问回头看着他微笑,何正恩也不避讳,轻声道:“防火安全,职责所在,领导不指示,下面就不履行职责了?领导总是越俎代庖,扮演正确的角色,等于否定了自己的基层干部群众。”

他说的也是叶天问所思考过的问题,但正如思想无禁忌,发言需避讳一样,有些问题是只能想不能说的,叶天问担心他说出什么出格的话来,假装观察什么东西一般,若无其事地避到一边。

吃过午饭,一行人沿着崎岖的通村公路朝猫鼻岭走。高山白雪皑皑,呈现一派雄阔辽远的壮观景色。树木银装素裹,显得剔透精致,巧夺天工。刚上路,踏雪而行,大家尚沉浸在对别样世界的新奇之中,十分兴奋。待走了一段路之后,开始的那一点兴奋被山间的寒风刮走了,一个个捂着通红的鼻子慢慢前行,神情凝重起来。

刘利明先前走在前头,上到半山腰之后,收起镜头盖,把摄像机背在身上,小心地跟随大队伍前行。何正恩取笑道:“利明,平时你扛着机枪冲锋陷阵,现在怎么当起缩头乌龟了?”

“不缩头不行,不然还没走到猫鼻岭,我的鼻子先变成猫鼻子了。”

何正恩看了前面的队伍一眼,用愤世嫉俗的口气说:“行政机关别的不敢说,就是上行下效做得好,新任省委书记到农家吃住了,下面的地委书记市委书记们,也吃住进农家了,可是,勤政亲民的风气,岂是吃一顿饭,睡一个觉就能够改变的?”

“理想主义虽然不能改变现实,但至少能给人们带来一些乐观。”刘利明想起了什么,笑道:“我跟你说一个故事,我们清水县有一段时间,在搞社教运动时,要求干部下基层调研和帮助工作,时间不能少于一百天,还要求与老百姓三同,‘同吃同住同劳动。’结果,一年的社教运动搞下来,有五个年轻干部把农村女人肚子搞大,其中两个被闹得离了婚,娶了农村女孩了事,这事闹出笑话之后,三同被改成了‘同吃同睡同劳动。’”

十里山路走了差不多两个小时,猫鼻岭村的村干和县里派来的先遣干部已经在村口等候多时了。

村级活动室热气腾腾,飘溢出香气。干部们簇拥着郝书记朝热气走去,准备让大家先烤烤火,休息一下。郝书记要求趁热打铁,先搞慰问活动,晚上再和当地群众一起过小年,快快乐乐地联欢。

在现行的机关体系中,最锻炼人的无疑是接待活动,最能体现干部智慧和能力的,也是如何接待上级领导,因为这有可能是升迁的机会和捷径。因而,基层也总是能够替领导着想,在一般情况下,可以让领导舒舒服服地做足面子。

猫鼻岭村沿山而建,屋房层层叠叠。郝书记的慰问对象几乎都住在相对平坦的低处。第一户是双女结扎户,看起来条件还不错。第二户是贫困老党员,是一位有着四十年党龄的女党员,郝书记走进她家时,她正生病躺在床上,服侍她的媳妇介绍说,婆婆患风湿性关节炎,已经两个月不能起床上。这位老婆婆满头银色,脸色红韵,除了腿上的毛病外,精神看起来还不错。她听说市委书记亲自上门慰问,激动得扑通一声从床上滚下来,跪倒在郝书记面前,把头猛地朝地上磕去,边磕边说:“感谢党,感谢组织还记得我这个老党员。”郝书记急忙躬身去扶她,说:“老大姐,快起来。”随行的许达文和乡党委书记两人上前,协助书记一起把老人扶上床。

老人抹着泪说:“我只是一个普通党员,只做了一点点工作。”

“老大姐,组织会记得任何一个为党,为国,为人民做过贡献的党员,众人拾柴火焰高,正是许许多多普通党员的努力贡献,我们党从一个胜利走向另一个胜利,我们的祖国才取得今天的煌辉成就,我代表组织来看望你,给你拜一个早年,祝老大姐新年快乐,全家过一个幸福祥和的春节。”郝书记说着,从秘书手里接过红包,把钱抽出来数了数,递到老婆婆手上,说:“这是五百块钱,钱虽少,是组织的一点心意,请您收下。”

老婆婆接过钱的时候,激动得热泪横流,不停地说着谢谢。眼前这场景感染每一个人,叶天问从老婆婆身上,感觉到了组织在这个农村普通老党员心里的份量,陡然升起一种崇敬心情,眼眶一热,赶紧把头转向一边,抹掉了眼角的泪。

县委书记许达文也递上了一份慰问金,郝书记又吩咐县里的同志,方便时候组织医疗队下乡,给老百姓看病,给老大姐看看病。许达文一边答应,一边说:“书记,你看这样行不行,等春季暖和时,我们安排一个活动,组织全县所有的老党员,集中检查一次身体,对于有病的同志,由农村合作医疗那边拿出钱来,安排住院治疗。”

郝书记倾听着汇报,不停地点头称好。许达文能够举一而返三,叶天问认为这是个聪明人,心里也暗暗称好,觉得自己应多向这样的同志学习。

第三户是困难户。父亲病亡之后,母亲改嫁了,家里只剩下一个多病的奶奶照顾两个小孩子。村干部领着郝书记进屋里,奶奶正在灶边忙活。两个身着单薄而烂褛衣服的孩子坐在火塘边,屋里萦满了青烟,熏得人眼睛也睁不开。大家只得退出屋子,站在门廊上。村干部把孩子从屋里领出来,拿纸巾抹去孩子脸上的鼻涕和眼泪,领到郝书记面前。有人把新衣服递上前,让孩子楼着,让奶奶抱着棉被,摆出姿式与郝书记照相。

叶天问观察着这个四壁陡立的家,思考农村贫困的原因,除了历史原因和自然原因,智力和因病致贫的,也占相当一部分。回过头来,见两个孩子正在和郝书记照相,一男一女两个孩子紧紧地搂着新衣服,用不解而略带恐惧的眼神观察着围观者。叶天问不敢看孩子的眼睛,重新把目光投向远处的雪原。

叶天问虽然多次参加慰问活动,但是,他认为对老百姓的扶助和支持,从人格尊严上,应当采取平等的态度,而不是目前这种居高临下的、赏赐性的慰问和扶贫;从资助的方式上,要由临时的、一次性支助,改为长期的、制度性支助。他认为,居高临下的赏赐性支助,可能会伤害受助的对象。此时,从孩子恐惧的眼神里,他已经看到了这种伤害。但是,在目前这种条件下,人们更注重物质,较少考虑精神层面的因素,较少考虑受助者的心理感受。有人已经提出让老百姓有尊严地活着,但是,在某些方面,我们社会救助机制却仍然否定着受助老百姓的人格尊严。

走向另一家贫困户的路上,何正恩把刚才拍的照片翻出来给叶天问看,说:“叶部长,你看看孩子的眼睛,这样的照片样子摆得周正,但照片能作为新闻发出去吗?”

叶天问不忍再看孩子的目光,只是说:“新闻采访你是专家,发什么样的照片,由你作主。”

何正恩似乎探到了叶天问的心理,笑了笑:“我们发照片要领导审查,前任常务刘卫东,凡是他参加活动的照片,他都要审查。”为了说得更清楚,他补充了一句,“当然,镜头上都要有他的光辉形象。”

叶天问笑道:“咱们小干部,形象再光辉,都会被你们记者弄成陪衬,与其当陪衬人,不如隐身以便更好地突出领导。”

何正恩笑了:“叶部长这是对我们的意见,看来我得找个机会,让叶部长的光辉形象出现在头版头条。”

叶天问拍着他的肩膀大笑道:“何大记者,如果真是这样,我的形象倒是光辉了,你和我都要黯然离开了。”

何正恩吊诡地笑道:“那我印一张只发行一张的报纸,让叶部长单独保存,孤芳自赏就行。”

叶天问白了他一眼,笑道:“对满足我的虚荣心来说,这倒是个不坏的主意。”

慰问结束,时间差不多到了六点,按常理天差不多黑了。雪光映照,山寨仍然很是透亮。为拍摄新闻镜头的需要,郝建华书记由许达文陪同,安排在村活动室邻近的一户老百姓家里,与老百姓一同晚餐。其它大队人马则聚集在村活动室里就餐。拍完镜头之后,郝书记又与许达文一起,回到村级活动室,向就餐的随行人员敬酒,然后与县乡村主要干部一同就餐。

村活动室门口的场坝上,燃起一堆巨大的篝火。老百姓听到锣鼓声,陆续从各家各户走到场坝上,围着篝火,场坝上热闹起来。郝书记吃好饭,又移师篝火旁,与基层干部群众拉家常,话桑麻,谈发展。

不一会儿,参加表演的群众陆续来到,篝火晚会正式开始。当地群众精彩的表演引来阵阵的掌声和笑声,把篝火晚会掀起一个又一个高潮。

一个年轻漂亮的女歌手唱了一曲《情妹下河洗衣裳》,清丽的声音飘飘渺渺,缠绕雪原,余韵不绝。叶天问鼓着掌,情不自禁地赞叹道:“唱得真好,难怪猫鼻岭有艺术之乡的美誉。”

何正恩点破话题道:“集全县的艺术人才办一场小小的篝火晚会,当然绰绰有余,自然异彩纷呈。”

“什么?你说什么?”叶天问疑问道。

“这些号称群众演员的,都是熟面孔,有几个我还叫得出名字呢,他们都是县歌舞团的演员。”

叶天问恍然大悟,不觉把目光投向神得意满的许达文,心想,许书记真是个有心人,在接待郝书记进农家这件事上,把劲道儿都做足了。

待晚会在干部和群众手牵着手的团结舞中欢腾地结束时,叶天问由村干部引到家睡觉。他本来对晚上睡农村的硬板床、老棉被心怀恐惧,但是,当他走进房里,看着床上柔软、厚实而崭新的棉被时,叶天问悬着的心落了下来。睡着农村硬板床,享受着三星级宾馆的床上用品,叶天问体验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舒服和温暖,同时,泛活的心再一次对许达文佩服得五体投地,心想,能够替郝书记把里子和面子同时做足,这样的智慧有几人能比呢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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